梁老师刚刚提到理查德·耶茨的作品，除了孤独，我发现他也写了被困住的女性。《复活节游行》当中，妹妹从家庭出走，但是姐姐被困住了，最终被孩子还有丈夫的暴力所击碎。然而妹妹出走之后，好像也没有过上她所期待的生活。《革命之路》写了一位家庭主妇，渴望去到巴黎，并把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。丈夫到底还是选择了自己的事业和前程。而她最终困死在怀孕的母体中。
这都让我想到普拉斯的《钟形罩》。我们的女性好像被一个屏障所罩住，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标本。所以我就想请教两位老师，当我们感到被这样一种屏障所罩住时，我们真的可以通过逃离来实现一种自由的生活吗？
△ 提问者：卓雅，南京大学创意写作在读
虹：建立关系，意味着让渡自我。
您提到的“钟形罩”，我试着从学理的角度去解释。人处在社会当中，必然要跟周遭世界发生连接，尤其是要跟重要的他人建立连接。连接产生了结构，结构就会有框架和秩序。这就意味着，你要失去一些自我意识或者说自由。任何关系，包括恋爱的双方，都是要丧失一点点自我的。
但以前为什么这事儿好像没那么大的问题。可能跟公共话语空间的空前扩张有关。
传统男女两性婚姻是私人的，内置在一个小型的封闭的家族乡土社会。但是现在，小红书B站各种媒体上面，充斥着各种婚恋的话题。一个独立事件很快就会发酵成一种集体的社会情绪。这种社会情绪又会影响到两性关系的发展。
最近有部电影《消失的她》，丈母娘们看了都觉得女儿谈了恋爱，首先看对方是不是杀人犯。我们要学会区分社会事实和媒介事实。在建立关系时，不要被社会情绪所裹挟。
虹：在规范和框架中，实现爱的自由意志。
前面说“无往而不在枷锁”中，听起来很绝望，对吧？其实也不是呀。如何在规范和框架中，实现爱的自由意志，是个人成长非常重要的议题。个人成长不是说我考个名校、挣个10万块钱一个月的工资、娶个大美女、买个大房子、生两个儿子。个人成长更多的是怎么和周遭的人和事和解，建立一个丰富的健康的完整的自我。
梁老师说“爱不必三思而行”，我觉得“一思”还是要有的。爱要启动一些本能，也要启动一些工具理性，要知道社会运行的规律，关系在发生、发展、终结的过程中必然遇到的问题，要思考如何认真地科学地选择一个人去谈恋爱。
虹：抽离——从意识形态的牢笼
我们会被两个框架框住。一个是权力中心化，这是个现代性的东西，比如一个身份码你就哪儿也去不了了。另一个就是自由资本主义，我们每个人都被锁在这条“价值创造”的链条上。这两种东西又造出两种意识形态，像空气一样，任何时候都来操控着我们。
首先，我们要知道这两种东西的存在，不要被PUA了深陷其中还不自知。行动层面，我们要学会从中抽离，去拓宽我们的生命体验。
我们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，也是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人。
虹：慕强——女性逃不脱的基因魔咒
绝大多数女生都慕强，对于比自己弱的、甚至是差不多的男生，都看不上。哪怕是短择，也会十分介意男生是否比自己强。这就失去了很多机会和生命体验。
这个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，是怎么来的呢？其实是基因的魔咒。
在人类漫长的演化过程中，形成了女性用生育资源换取男性生存资源的交换机制——女性要经历漫长的孕育和抚育期，生存必须依赖男性持续的资源供给。而人类漫长的历史，大多数时候都处在资源匮乏的状态，女性不慕强，可能会死。这种对资源短缺的恐惧，深深地刻在女性的基因里，也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向上择偶的模式。
即使今天我们已经从饥馑状态进入到一个物质大爆发的时代，男人女人都富起来，女人还是慕强。
我们说理性之光烛照人类，但我发现理性之光照亮不了人的脚尖。一方面我们要逃脱社会框架的束缚，另一方面我们的选择依然没有逃脱基因的魔咒。我想我们可能要把这两者都反思过后，才会迎来更多自我解放。
虹：下来吧——道德高地上挤满了蠢人
大家在今天会觉得，转角遇不到爱，转角遇到全是渣男渣女。梁老师也说，最怕听到学生说自己的前任是渣男渣女。这是一种儿童心理，儿童说好与坏，好人坏人。我想说，我们要有灰度思维。
比如“男人就是爱吹牛”。我记得一个数据说是，男人平均会吹20%的牛。这也是写在基因里的择偶策略。女人择偶是“资源导向”的，而且慕强。男人为了吸引关注，难免要孔雀开屏。如果你觉得，这样的事实，让你很难受，觉得说“你怎么可以不诚实”，那就很难办了。
你看，女生不也同样爱用美颜嘛！女孩儿们在滤镜下呈现的匀称的身材、对称的面孔、丰满的嘴唇、光洁的皮肤、明亮的眼睛、富有光泽的头发……也是出于基因的本能，为了迎合人类男性祖先对“生育资源”的需求嘛。
所以说，放过自己，放过别人，不要搞双标，不要老想着去占领道德高地，拿着X光代表正义去扫描每一个人。这样就不好玩了。大家放松一点，有一点灰度思维。
最后回到同学的提问，“女性何以去除屏障获得自由”。我想，其中一个重要的议题就是，先去了解一下男权社会，了解一下男女的出厂设置和集体潜意识是什么。在社会生活中，理解，甚至原谅彼此的苟且，世界可能就不会那么绝望。
《使女的故事》剧照
三、男生如何确定她是对的人？
梁：哎呀，对男生来说，是很难的。
因为从心理学角度看，男生最大的困境，他就分辨不清楚自己是喜欢一个人还是爱一个人。男性的爱是一个大扇面。男生对女性的期待，跟女生对男性的期待，不太一样。男生对女生的精神文化价值，包括社会价值，他都是考虑很少的。
虹：那男性考虑什么？就是好看对吧？梁：对。
作家贾平凹在央视接受访谈。人家问他，你觉得什么样的女性最可爱。他说，要聪明有灵气，但是又看上去傻傻的。后来我总结下来，中国男性往往就希望女性：知识很丰富，经历很简单，性情很活泼，内心很坚贞，看上去很苗条，其实很丰满。
虹：丰肌弱骨。好难哦。要很有灵气，然后又傻傻的，这样含茶量要达到多少，才可以融合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条件哦。
梁：男性传统的心理模式是这样的——我要谈学术，我要谈哲学，我就跟男生一起谈。如果找了个女的结了婚，一回家就问我今天中东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打得怎么样，这简直就受不了。所以就会出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。男权的这种表现，是通过向下择偶来实现的。A男选择B女， B男选择C女，最后A女就被“剩”下了。
虹：你觉得这个是东亚社会的特色，还是全人类都这样的，西方国家也这样对吧？梁：西方国家也一样。虹：跟进化有关系，我们还是没有逃脱基因。
梁：从南方古猿开始，人类站起来100多万年了。从人体结构学上看，进化的路程上，一旦站起来，女性的处境就开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。
虹：也就是说，人类站起来了，女性地位就完了。
梁：没错。直立之后，骨盆收到限制，怀孕之后，10个月就要把孩子生下来。这样的孩子一生下来啥也不会，对父母的依赖性超级强。不像羊、马，一生下来两下子就站起来了。所以女性希望他的伴侣都是很忠诚的，并且有巡视能力和搞食物的能力，来确保自己和后代的生存。我要照着我最弱的状态，去选择伴侣。
虹：梁老师现在讲的是女性怎么选。我听懂了。
女性要选强且只对她好的。然后不能我好看的时候你喜欢我。我怀孕了很难看、生孩子了更难看，还要哺乳，你就不喜欢我了。所以女生在选男朋友的时候就要使劲作。作是什么意思呢？就是你看我把我自己搞得那么不堪，你还得喜欢我。对道理就在这里，对吧？
梁：对。女生喜欢给男朋友做一个测试，就是我不好的时候你爱不爱我。
女生任性的表现，实际上它有个潜在的智慧在里面。我通情达理，我什么都会，当然值得爱。但是我如果什么地方有变动，你就不爱我了，我岂不是很不安全。哪怕我做得很不好，我乱发脾气，但是你还是对我很好，就是对我就真正的好。
虹：那男生呢？梁：男生相反，他会按照自己最强的状态来向想象自己。
你像古希腊神话里的英雄，夺取金羊毛的伊阿宋，都是能战胜一切的。柏拉图当年说男女两性的区别，就认为女性是没长大的人，女性的美就是一种自然美，最好的时候是18岁。而男性的美是智慧美，到35岁的时候是最高峰。所以他认为好的婚配就是35岁的男人去娶18岁的女人。
虹：我们在座的男生们笑得都很开心哦，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了。
梁：所以男女在择偶选择上，基本点就不太一样，简直不一样。男性很排斥很强的女性。其实很强的女性是特别好的。如果很强的男性选很强的女性，我们人类文明将会推进一大步。
然后现状是，我们很多家庭是停滞的，结婚以后实际上就陷入到一个沉寂不前的状态。家庭内部，角色锁定，缺乏对话性和那种不停的生长。但如果两个都很强，就会不断促进，不断带回来一些新打开的东西。女性的角色不仅仅是锁定在家庭事务上。
现实状态是我们就处在这样一个原始阶段。这时候你看男性就很自觉地发挥集体智慧，把那些学问又高、能力又强的女性，变成什么，变成剩女。
虹：他们就是集体合谋哈。梁：哎，潜意识里面的集体合谋，这样就保持男性权利的主导性。
所以说，我们现在的男生去看女生，要有另外一种眼光，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眼光。中国古代讲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万物。道在哪里？先要把这个一搞清楚。男女合起来是二，但各自作为一个人，ta是一。道是人在社会里应该具备的基本精神，比如说独立精神，这个是不分男女的。很多人，包括男生也包括女生，一下子就进入二。始终把自己置于“二”的框架里面去看世界，就失去了超越“男女”之上“一”的内在价值。
今天这个时代，确实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一个凿空时代，一个空白点特别多的时代，一个需要生活的慧眼的时代。那我们跟历史靠什么建立连接？去看历史最欠缺最需要的部分是什么。最深刻的转换就在那里。那里确立了一个人看待这个世界的视角，决定了他将要看到什么。
梁：三生万物中生发出各种各样的规则，但是在“一”这个层面，存在着一种特别清澈清晰的价值。
上海医学院一个70多岁的老教授，和20多岁的小保姆有感情了，遭到子女反对，最后还是结婚了。没几年老教授去世了，他的洋房和遗产，全部都留给自己年轻的妻子。子女不服，去打官司，结果法院判决遗嘱有效。
我们一个经济学的教授，上课就讲这个案例，说这个小保姆，把自己的婚姻作为一项投资事业，她也不确定到底回收期有多长。结果没想到一结婚，加速了老教授的“折旧”。
虹（调侃）：大郎，该吃药了。
梁：这个事情过了20年，前阵子子女又打官司，说遗嘱是假的，法院又重新审理，最后确定无疑这个是真的。
最让我感触的是，这个小保姆拿到这些东西以后，洋房捐给基金会，钱资助了很多贫困学生。她自己原先跟老教授学了点医，后来去上了中医学院，现在是一个穿着很朴素的很好的医生。从这个事情里面，我看到了一种真情和面对世界的温暖。
梁：所以我觉得，男生如果一辈子遇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，遇到一个很淳朴的女孩，一定要无限珍惜。这个是非常宝贵的。
另一个，如果在一起很轻松，天然的快乐，不需要过多解释。这样的关系也很好。前两天，我在上海和一个关系很好的女作家以及他的先生一起吃饭。她说了一句话：“我们结婚结得很对，在一起20多年了，悄悄话还是有很多，有说不完的话。”
虹（笑）：明白了。还是民国男人的困扰，既要有新思想，也要有旧德性，还要青春二八。这是不是标准答案？梁：是的。既要有长期理念，也要有现代的探索，两者不可偏废。
传统也很重要，它最宝贵的点就在于长期主义。我们现在很多人缺乏长期主义，他没有主轴，不知道到底要追求什么？你爱一个人，他一生追求什么，这个太重要。一个人没有这种长期的远方的话，他的生活里面就随机应变，充满了碎片化。
农民秋收冬藏，循环往复，从播种到收获，就是一种长期主义。但光有农夫气质也不行，很封闭，不适合高度自由和创造性的时代。所以一个人还要有水手精神，像哥伦布一样面向大海、探索未知。一个女生爱一个男生的话，就看他身上有没有一点农夫的气质，再有没有一点水手的精神。
虹：梁老师在回答男生“想要什么样的女生”这个问题的时候，我观察到在座的女生，表情或者肢体语言，有一点怪怪的。我看出来了，所以我代她们问一个问题。
男生希望女生，既要有灵气又要傻傻的，既要有新思想又要有就德性，再有一条就是青春二八。但是女生始终是会到我这个年龄，到了“不男不女”的年龄，对吧？那么到我这个年龄的，是不是意味着就年老色衰而爱弛了呢？
梁：你看杜拉斯写《情人》，开头就讲，“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，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”。
虹：这很假吧。至少是刚才您讲的，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，男生就应该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。我们不说假，但是超出了基因和本能，起码是“道-一-二-三”，“三”那个层面的案子了。
梁：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就在这里。不同的阶段对生命的认识不同。人的生命，除了自然生命，还有精神生命。你对对方的感受，会经过一个很大的生命历程的发酵。你会看到对方在这个历程里，形成的一种美和力量。就像杜拉斯写《面向太平洋的堤坝》，那个女人，大家都放弃，结果她自己搞了200多亩的地，一定要面向太平洋修一个大堤坝。
虹：但我感觉杜拉斯的小说是个女性视角，她写出的是女性的理想。今天提问的是一个男生，解答的是一个男教授。所以我们从男生的角度来谈。
提问的男生很年轻，等到了梁老师这个年龄，或者他年龄再大一点，他的选择是生物本能上的“一”，还是精神层面的“三”。不是从个体层面来回答，而是概率上整体来说。不是有句俗话嘛，男人永远喜欢18岁。如果是这样的话，超过18岁的女生，我们是不是就该自绝于爱呢？我们就该去爱点别的东西去了，爱爱花花草草、猫猫狗狗，就唯独不能够去爱男人。因为缘木求鱼、所托非人。据我观察，这个问题其实还蛮困扰女性的。
梁：颜值其实非常易逝。从男生的视角，那种喜欢的感觉也是很稍纵即逝的。因为每个人都不可能是百分百的完美，有时候某个细节一下子就让你幻灭了。我自己的体会也是这样。我高中的时候特别喜欢一个女生，有一次看到她蹲在地上和人聊天，后腰上露出一块皮肤，有一块白癜风。一瞬间我的心动的感觉就消失了。
从女生的视角，也要警惕。一般来说，年轻的小女孩，如果长得漂亮，就会有男人的关注，就会有很多优越的资源供给涌向她，而她自己应该去承担去成长的那部分，往往就被替代掉了。长此以往，她的内心深处就会很单薄。但是颜值带来的关注，会让她误认为自己很丰富。
后来我体会到了，什么叫红颜薄命。她的生命的支撑力不够。而注重内在精神建设的人，随着年龄的增长，会有一个越来越丰富的内心，面对世界时越来越从容的微笑。这种支撑力是恒久而强大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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祝愿参加本次对谈和看到这篇推送的朋友，都能转角遇到爱，在爱中收获成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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